一片光影明暗交错之中,一个女人的生平如同走马换灯一般演绎着,她欢喜,她哀伤,从她婷婷袅袅的少女时的明媚鲜妍,到她人过中年面容淡然举止恬静,数十年的时光,就在这一幅幅的幻象构筑的画面中,如同流水一般而过。
狐女看得已经忘记了方才所发生的惊险,她瞠目结舌地看着,最后在所有的画面都退去之后,满室的幽火已经几乎微弱地只能看见些许明暗不定的微光的时候,她才喃喃道:“这……是钱老爹的夫人吗?”
少年点点头,“想来,这些都是钱老爹的记忆之中的片段,他将这些都保存在了这里。”他垂下手,忽地心绪低落,转过身,道:“我想静一静,你先出去吧。”
“啊,哦!”狐女到底有些惧怕他,却又有些担忧,出了门,又回头看看,门扇却无声地自己阖上了。
少年垮下肩膀,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空一般跌倒在地,他的眼神开始迷离,瞳孔对不上任何一处焦点。
——明天,又是第七天了啊。
——是,又是七天。
——时间过得可真快,七天又七天,这三年的时光,一眨眼便要过完了。
——是……
——你没有找回任何东西。
——没有找回。
——那么,之前的约定呢?是不是你终于可以死心了?
——我还是不甘心!
——你不甘心也没有用,我已经坚持不住了,就在方才,我已经快不能压制他们了,这具躯壳,还有你,最后都会被他们吞噬殆尽。
——可是我快要找到那些线索了!我的过去,我的名字,还有我为什么要在这里,我要找一件东西,很重要……非常重要,如果找不回来,所有的一切都会毁了!
但是……我该不该去找?我心中,一直有个声音在说,曾经的真相,那或者是更加悲惨的境地,但是一切都不能改变,我只能去接受……呵呵,我已经接受了很多事情,除了接受,我还能做些什么呢?什么都做不了,我终究还是一个懦弱的人……
——我不知道,只是你我的约定只有三年,我并非故弄玄虚,是我的本事有限,只能支撑三年。每过七天,随着月满月缺,那些痴鬼怨灵的戾气都会令我耗尽精神,如狂潮洪水一般席卷你的心神,最多还有半年,若是你找不到解脱之法,我只能放弃了,也许,到了最后,我也会死去吧……呵呵……我现在竟然不怕了……
早知道活着竟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,我为何还在苦苦求生,事到如今,我已没有了当初的坚持,也许你也已经活够了,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够将你打动?还有什么事令你欢喜悲愁?
——……
……
少年的瞳孔收缩一下,他撑起身躯,靠在一株灯树下,头顶的幽火时而跳跃。
他轻轻地重复着刚才的对话:“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够将我打动?还有什么事令我欢喜悲愁?”
狐女坐在台阶上,手支着面颊,眼珠直直地看向前方,夜色其实很昏暗,远处除了那掩盖了万物的迷雾,什么都没有。
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两声,门扇开启,狐女急忙转头,见少年走了出来,她跳了起来,道:“你还好吧?”
少年摇摇头,有些落魄,“不好。”
狐女便无言了,她着实不知道他的不好,她应该如何帮忙。
少年点起那盏引路灯,灯火是橘色的,有些温暖,照着他的面庞满是疲累。
*
今夜的月半缺于天际,着实不是个洞房花烛的良辰吉日。月色之下,一切都似是而非地存在着。
钱老爹将月娘抱起,放在床上,她昏睡之时,已经十分的安静了,面容和缓,呼吸清浅。他将手在她的面庞抚摸了又抚摸,面上露出些欢喜的神色:“夫人啊夫人,今日,我总算是想明白了,任何人都不如你,之前我便不应该动那恻隐之心,才留了那后患,若不然,你也不用多受一次这出魂入窍之苦。”
他或是太过专注,根本不曾发觉窗边悄悄贴上一双眼睛,这双眼睛冷冽无比,正是那位岚姑娘,她为山雾,静静而来,渐渐的,屋外便有一阵轻雾笼罩。
钱老爹取出随身佩戴的一枚玉佩,满是爱怜地摩挲着,眼中皆是深情,还有几分痛惜,“我早应该发现那女人有所不同,她竟然借着你骗我,若不是我一时心软,留了她的魂魄……不过你放心,这次,我绝不会犯这错误了,这女子的魂灵,我保证将她除得干干净净,绝不留下后患,你也能安心再过几十年了。”
窗外的岚姑娘眼眸微微一动。
钱老爹一手托着那玉佩,另一只手微微张开,覆上月娘的面庞,月娘五官霎时因痛苦而纠结扭曲着,手脚不停地抽搐,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声。
岚姑娘左右看看,依旧一片静谧,她紧紧地皱眉,一手抓着窗格,看向房内的情景。钱老爹手掌缓缓用力,向后移去,“啊——!”一声凄厉地叫喊声从月娘的口中传出,这痛苦并非常人能够忍受。
岚姑娘一咬牙,一跺脚,双臂向着房门一扬,“哗——”一声巨响,一阵浓雾冲开了房门,钱老爹大惊之下停住了手,月娘还是不曾醒,因那痛苦霎然停止,便昏睡在床上,满头大汗,一脸苍白。
他缓缓站起身,看着在房内翻滚着的雾气又慢慢向着门外退出。
钱老爹一声冷笑,收起了那玉佩,负手而立,对着门外高声道:“贱人,以为我不知是你吗?”
岚姑娘自雾气中缓缓现身,她看着钱老爹,盈盈一拜,道:“小女失礼了。”
钱老爹冷眼而对:“扰人洞房良宵,岂止为失礼。”
岚姑娘又是一礼,道:“那小女再赔个不是罢。”
钱老爹被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激地有些恼怒,道:“你意欲为何?”
岚姑娘便道:“只是有人不忍见仙翁再入魔障,小女便承此意而来。”
“哼,哼哼……”钱老爹冷笑数声:“我还不曾将之前的事算在图汨生的头上,不过见他与我相交多年,也算是个朋友,便不与他多做计较,只是此事若他再要管些闲事,便莫怪老夫新账旧账一同算算。”
岚姑娘眉眼低垂,轻轻一叹:“是……”
钱老爹复又关门,岚姑娘看着紧紧关阖的房门,无计可施,只得无奈地散去了雾气。
她一转头,却见身后不远处站着那少年,少年身后还跟着那狐女,她款款上前,看着二人摇了摇头,道:“狸甚高明,你若不曾想到应对的办法,只怕会白白送了性命。”
少年稍作停顿,将她看了一眼,随后上前叩门,岚姑娘便有些皱眉。
敲门声声,甚不平静,门扇只得又开,钱老爹立在门口,冷冷地道:“哦,你又来了。”
少年道:“有件东西,还不曾给新妇。”
钱老爹冷笑:“什么东西?给我便是。”
少年便一伸手,同狐女道:“之前的那手帕拿出来。”
狐女“哦哦”应着,忙自怀中取出在水中捡来的那方丝帕给少年,少年接过,举起来,道:“这是新妇之前给她那未婚夫的帕子,如今她既然另择良人了,那这帕子自然也当物归原主。”
钱老爹一把抓过那手帕,紧紧地捏在手中,同他道:“帕子已经送到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
少年道:“仙翁不看一看吗?这是私物,若是错了可不好。”
钱老爹低头一看,那手帕寻常的很,绣着月影朦胧中几支秋桂,半新不旧,边都有些起毛了,他看着,忽然眉目一紧。
“曾有少艾慕佳郎,新裁小帕绣鸳鸯。不管如何,她曾经期盼一生的良人都不是如今这般吧……”少年轻道。
钱老爹几乎将手帕捏碎,“你方才去了哪里?”
少年道:“方才,我见到了一名女子,她的一生既传奇又可怜,她少艾时也同佳郎相约一生到老,若是如她所想,那一生想必能够平凡安乐。只是有一天,她一时好心,救下一只伤重的狸猫……若是那只狸猫只是一只普通的猫该有多好,可惜,那不是普通的猫,却是一只灵物,它承了女子的救命之恩,渐起了旁的心思……”
钱老爹怒起,忽地亮爪,对着少年劈脸打去。
少年早有防备,轻轻一跃,便跳到了一旁,避开了这几乎能将他劈开两半的招式。他又道:“你时常见她面有愁容,久问却不见她答,难道心中便能释然?”
“你究竟想说些什么!”钱老爹闻言,怒目相向。
少年道:“可怜她一生,终究没有得到半分快乐,你的记忆之中,她哪怕心中开怀过一刻半刻吗?”
“她同我一起,自然是快活的!”钱老爹一时竟有些怔然,然立刻,他便大吼大叫着。
“呵,快活,快活的只有你罢了。”少年冷笑着。
钱老爹气得发抖,要扑过去撕碎少年。
少年又跳上院中的树头,站在枝桠间,没有要闭嘴的意思:“她只是在惧怕你,怕你伤害她的家人,伤害她在乎的人,她还可怜你,你无亲无故,寂寞地连爱都不知道。”
钱老爹因他言语几乎失去了理智,“嗷——”一声长吼,变成了一只膘肥体壮的狸猫,也窜上了枝头。
少年纵身一跃,翻回了地面,洒出一把符印,符印四散,分别贴到屋檐与树冠,仿佛勾结成一个囚笼,将钱老爹困顿其中。钱老爹伸爪撕挠,却不得而出。
岚姑娘大急,同少年道:“糟了,你如何将他惹恼了!”
少年瞟了她一眼,道:“你又能如何?”
岚姑娘一跺脚,“狸为此山之主,神通广大,你这戏法使不得多久,他若出来,恼怒之下,我们谁都走不脱!”
少年看着在他的结阵中癫狂的钱老爹,那阵法算不得高深,只怕只消片刻他便能挣脱,少年叹息了一声,他同狐女道:“你去带走月娘,从来时的路出去,出去之后,将那镜子捣毁。”
狐女忙摇头,“那你怎么办?”
少年看向钱老爹,他目眦尽裂,恨不得撕碎了少年才得解气,他缓缓道:“我同他周旋周旋。”
“你疯了!”不等狐女开口,岚姑娘急忙道:“你如何同他周旋?他占山为王已经数百年,少有敌手,此地山灵水怪莫不听从,你此刻就算救了那女子,来日却会给她引来更多些的灾祸。”
少年冷声同她道:“你也走。”
“我!”岚姑娘恼道:“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的!”
钱老爹一爪挠向一张符印,符印被击地粉碎。岚姑娘见之心怯,不由后退一步。
少年道:“你不想死,便快些走!”他又扭头,向着狐女喝道:“快走!”
“可……”狐女还欲留下。
钱老爹已经破除大半的符印,少年一头的冷汗,对着狐女怒喝:“快走——!”
狐女被他这态度骇到,忙不迭地应道:“好好,我带她走便是,你也要小心——”她一阵风一般窜进屋内,驮起昏昏沉沉的月娘,眼不眨地窜上房顶,回头看了一眼,少年满头大汗,又脱手十来枚的符印,却也被钱老爹一挥手便击碎成一片纸雾。狐女一咬牙,便向着来时的那座小院跑去。
岚姑娘看着几近癫狂的钱老爹,又看看面容冷峻的少年,她不禁连连退后,霎时便转身跑出了院子,带走了一片浓雾。
少年没有理会,一撒手,手中的符印皆脱手,钱老爹一声狂啸,破出了那结阵,落回地面,又变回人形。少年被他冲击地向后踉踉跄跄退了数步才将将稳住身形。
钱老爹已然被气得没了理智,他直直向着少年杀去,手一抬,十指锋刃如刀,劈头劈脑对着少年抓挠而去。少年借着院中的假山大树四处躲避。他虽善使法咒,却绝不是他的对手,只得避其锋芒罢了,只是狸猫灵活无比,他也不过勉力去支撑着。
少年才掠身去了一处假山石之后,却见钱老爹一爪击飞了湖石堆成的婀娜的假山,少年不得不跃向房顶,钱老爹却先一步劈塌了半边屋瓦。
少年避无可避,索性一跃而起,直直向着钱老爹扑去,手中二指并拢,还夹着一张符印,黄纸上急速地自行勾勒出图案,但不是任何破晦驱邪的法咒,那些文字古老地仿佛天书一般,笔画的丹砂红得刺目又诡异。
少年手指一划,那符印便飞向钱老爹的额头,钱老爹本能地劈手挥开,微眯眼睛,向着少年猛挠而去,少年在半空借势翻转身躯,手指还在勾动着,符印翩翩转转,飘落在地,他自己却被钱老爹抓碎了衣衫,这利爪如伐刀,抓得他胸膛鲜血淋漓。
少年一声凄喊,这痛楚几乎令他死去,他滚落在地,鲜血抛洒,半边身躯都被染红。
*
狐女提着一口气,背着那月娘沿路狂奔,夜半的风,甚为风凉,她却跑出了一身的汗,不知道是吓的,还是急的。
那小院不算远,幸而算不得远,狐女冲进门,又冲到那镜子前,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,那镜面便同水一般荡漾而去。她松了口气,放下依旧昏睡的月娘,将她推了出去。
境外,那山溪侧畔竹林之中,一片黑影渐渐聚拢,变幻出幽女的模样,她被突然出现的月娘惊了惊,随后抬头看向镜中。见狐女满面焦急,她同她道:“你看着她,我还要回去。”
幽女问道:“怎么了?”
狐女想着临走时已然落了下风的少年,不知道这一会儿发生了什么,她满是提心吊胆,扔下一句话,“将镜子毁去。”便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。
镜子又恢复了那倒影明晰的本来模样,幽女看着倒地不起的月娘,抬脚将她踢了踢,月娘依旧一动不动。幽女面无表情,托腮看着镜子,镜子依旧平滑如水,在暗夜中还透出微微的冷光。
“毁去?”她细细想了想,将手一挥,暗影又织起,爬上了镜面,镜面霎时黯淡无光,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不能反射了。
*
少年倒地之后,便再不能起身,鲜血还在泊泊流出,又沁入泥土中。
钱老爹缓缓靠近,居高临下,看着他还不时残喘着,但怒气依旧盈满了他的胸膛,他环顾四周,新房被他自己已经毁地几乎成了一片断垣残壁,早已经看不出喜庆的模样,红烛跌脱在地,火焰燎着幔帐,哗啦——霎时,火光突起。
钱老爹眼中倒映着火光,瞳孔渐渐凝成了一条细线。
少年匍匐在地,忽然,在钱老爹不曾留意的时候,他的手指动了动,那原来被钱老的挥落在地的符印也动了动,接着,在刺目的火光中,它缓缓飘起,还沾染了少年的鲜血,那其中的图案异常的鲜明夺目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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